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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釋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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夙汐凝視著屠蘇的眼睛,突然一下笑了起來。

——屠蘇的眼睛是明亮的,並無煞氣。

這便能讓她肯定一些事情。

“我的身上,沒有命魂。”

“!!”

望著屠蘇急劇收縮的瞳眸,夙汐輕輕一跳,她坐在大石上,扭過頭看向屠蘇,目光淡然:“歐陽少恭那家夥,沒告訴你這些吧?”

“……”

夙汐捋了捋鬢邊碎發,輕聲道:“我一直魂魄潰散,怕是不就之後……就會連荒魂都沒有的……消散在這個世上吧。這件事,歐陽少恭怕是也沒有告訴過你吧?”

“怎會如此?!”

屠蘇驚呼出聲,夙汐臉上浮起淡淡笑意:“屠蘇,你並沒有不信我和紫英,對不對?如果你真的不信,認定我害死了小蟬,你早就已經拔出你背後的焚寂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屠蘇微微移開目光。

起初他聽到歐陽少恭的話,煞氣沖天而起,幾乎讓他化為狂魔。可他手中的劍,身負的劍術,以及袖裏乾坤中的屠蘇酒,都在告訴他,這十年來那兩人是怎樣對待他的。

他們毫不猶豫地便相信了他,他又怎能懷疑他們付出的一切?

可疑竇叢生,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他最不願相信的猜想。此次,他回到天墉第一件是解封,第二件事,便是想直截了當地找芙苓當面問清楚。

那個一直以來都對他極好的少女……究竟是不是害死了小蟬?奪去了小蟬的身體?

她……又究竟是誰?

“對不起,一直沒告訴你,我不知道怎麽與你說。你幼時煞氣發作頻繁,若是說了這些反倒是刺激你體內煞氣發作。今日,我來這裏,便是想對你說這些事。”夙汐頓了一頓,她看向遠方,細聲道:“這具身體是小蟬的,我體內有三魄也是小蟬的。但,我沒有搶走她的命魂。她的命魂……現在大概已入輪回。”

屠蘇驀然睜大眼。

“我……四百年間魂魄潰散,神識不清,你族人滅族當時,我循著熟悉的記憶到達了那片土地之上,後來,看到了瀕死的小蟬。她的魂魄與我相似,當時沒有意識卻一心想著重新活過來的執念讓我進入了她的身體,試圖搶奪她的魂魄。可即將融合的那一瞬間,我看到了她的記憶,我……恢覆了意識。”夙汐緩緩轉向屠蘇,笑容有些悲傷:“你說,渡魂和殺人,又有什麽區別呢?”

不等屠蘇回答,夙汐怔怔看向自己的手,猶自吶吶:“我知道我手上沾的血太多了,那些年,我的手上全是夢貘的血,怎麽都洗不幹凈,如果我能入輪回,一定會下地獄。可,我怎能搶奪她的魂魄?為了自己活下去而奪人性命,這種事,只要做了一次,便會像瘋子一樣的繼續下去。那樣的折磨,我受不了。”

夙汐胸口劇烈起伏,像是想起了什麽慘烈的往事。又深呼吸一口氣,她微微闔眼:“我退開了,我想離開,但在魂魄碰撞間,小蟬也看到了我的記憶,她求我把殘殺你們族人的青玉壇弟子都趕出谷,可僅是殘魂之身的我卻無能為力。那時的她才八歲,卻知道了什麽叫做害怕與絕望,以及……執念。”

“她啊,或許是知道自己已經無救,便想以給予我魂魄為代價,讓我允諾一件事。”

“……”屠蘇神色震動,他垂下頭,嗓音沙啞:“小蟬要你答應她什麽?”

“她想要我答應她,帶著她的魂魄,再去見她的雲溪哥哥一面。”

“……”

屠蘇突然捂住了眼。

他的淚水從他的指縫間一點點溢了出來。

望著屠蘇流淚,夙汐突然間攥緊了胸口的衣襟。

要將人撕裂一般的悲慟從三魄中蜂擁而出,兩行清淚驀地從她眼眶流淌而出,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,“夙汐”的話語陡然脫口而出:“雲溪哥哥。”

屠蘇的眼眸瞪大,他驟然扶住夙汐的肩,失聲叫道:“小蟬!”

——那樣的神態,那樣的語氣,是小蟬!是他的小蟬!

被控制的感覺如潮水般退去,身體的控制權遽然回到了她的手中。夙汐輕聲道:“她已經走了。”

——即便已經陰陽兩隔,她還是還想見他一面嗎?

“……”屠蘇仿佛不死心般地盯著夙汐許久,慢慢地,他的手頹然落下。

他轉身,望著蒼穹,喃喃道:“我小時候……或許是因為同齡的孩子寥寥無幾,便很喜歡捉弄小蟬,每次小蟬都會很生氣,說再也不理我了,可沒過幾天,我去找她,她還是會跟在我身邊。那天……在那天之前也是,我帶著小蟬去捉狐貍,卻遇到了熊。雖然打跑了熊,她卻很生氣,說再也不理我了。我……還沒來得及道歉,便——”

屠蘇再次捂住眼睛,他的雙肩也須臾顫抖起來。

“她早就原諒你了。”夙汐的話語在屠蘇身後響起,讓他不由得怔住:“‘雲溪哥哥是個大壞蛋,村子外面一點都不好玩,還偷偷跑出去。可要是被發現了,休寧大人發脾氣,打雲溪哥哥怎麽辦?那,我還是去求求爺爺,叫爺爺為雲溪哥哥求情,不讓休寧大人打雲溪哥哥。’她的記憶裏,就是這樣告訴我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屠蘇低低笑了起來,他聲調悲愴,像是在說給夙汐聽,又像是喃喃自語:“師妹,你知道嗎?害得烏蒙靈谷滅族的,是我……如果不是我偷偷出村,向歐陽少恭洩露了村中結界之事,大家也不會……”他搖了搖頭,迷茫道:“不……我……韓雲溪……早已……是一個死人……血塗之陣……娘將焚寂劍魂移至我身,與煞氣一同封印……現在的我身負太子長琴魂魄,亦有他的記憶……百裏屠蘇,太子長琴,韓雲溪,我到底是誰?”

他看向夙汐,眸中一片迷惘:“師妹,我……究竟是誰?”

“……”

夙汐跳下大石,走到屠蘇面前,她輕輕一點屠蘇眉間朱砂,水系靈氣逐漸滲入屠蘇的身體,安定了他的情緒。

等到屠蘇清醒,夙汐退開一步,她負手,斂眸,表情極淡:“我與你一樣,體內有著許多不同的魂魄。你有韓雲溪的魂魄,太子長琴的魂魄,而我,我有著我自己的兩魂,劍魂的四魄,楚蟬的三魄。可我,只是夙汐,也只會是夙汐。”

“……夙汐?是師妹真正的名字嗎?”

“是。”

“為什麽你能……那麽的肯定?”

“因為紫英。因為紫英,我便是夙汐。即便身負他人魂魄,我也只是夙汐。他是此世夙汐的唯一羈絆,如果沒有他,我便誰也不是。”

“……師尊?”

“是。”夙汐點點頭:“四百年前的我,是他的師叔。”

“!!”

“你知道瓊華嗎?昆侖八派之一的瓊華?”

“……曾聽過。可我聽說,瓊華派,似乎已毀於天火?”

“嗯。毀於天火,我和他……都親眼目睹。”

屠蘇面露訝色:“師尊也……?”

“是。瓊華派,就那樣毀在我和他的眼前。我和他都是瓊華弟子,他三百年前來天墉所傳授的劍術以及鑄劍養劍之道,都是傳自瓊華。”

“……師妹為什麽會落到渡魂的地步?”

“我那時寒毒無法治愈,知道自己快要死了,便做了一件事。我為我與他共同的友人逆天改命,天罰之下,本是神魂俱滅,但體內所帶神力保住了我的天地二魂,後來……便是你知道的了。”

夙汐微微嘆了口氣。四百年前的事她已不願再去多想,愈想只會愈痛。她沈默了片刻,對屠蘇開口,眼中帶了絲不容置疑的堅定:“問題不是你是誰,而是你想做誰。其他人的看法也好,認知也好,與你有什麽關系?你是誰,你作為誰而活,能作為誰而活,決定這些的,是你,不是別人啊。”

“你究竟是誰,你想作為誰而活,能作為誰而活。最清楚這件事的,是你,不是別人。”

“歐陽少恭說,百裏屠蘇……從來也不存在,過去沒有,現在沒有,將來更不會有。”

“不,百裏屠蘇一直存在。和我相處那麽多年的,是百裏屠蘇;師尊的弟子,是百裏屠蘇;陵越的師弟,是百裏屠蘇;芙蕖的師兄,是百裏屠蘇。”夙汐望著屠蘇的瞳眸,神情柔和:“若是你否定百裏屠蘇的存在,便是否定我們所有人。”

“……”屠蘇神情恍惚起來,他喃喃:“那韓雲溪呢?韓雲溪是不是就不存在了?”

“韓雲溪是你的過去,無可抹殺的過去。”夙汐頓了一頓,狠心道:“可那個過去,你已經回不去了。”

——因為你作為韓雲溪的所有羈絆……已經盡數消散了。

屠蘇的身體驀地一晃,腦中傳來的暈眩讓他不由得彎下腰來。支在大石上不讓自己倒下,他下意識地喃喃道:“我究竟是誰,我想作為誰而活,能作為誰而活,最清楚這件事的,是我,不是別人。決定這些的,也是我,不是別人……”

他陡然擡起頭,看向夙汐:“我想作為韓雲溪而活。可,我已經不能作為韓雲溪而活了……”

夙汐細聲道:“能作為誰而活,願意作為誰而活,你不是都明白嗎?”

“……”

“歐陽少恭……他渡魂那麽多世,一直執著於太子長琴的身份,可那樣的過去,他亦是回不去了啊。”夙汐搖了搖頭:“可他卻一直執著太子長琴的身份,那樣的執著幾乎變成他執念一樣的存在。所有的羈絆在一世世的渡魂中消失,我想,真正迷惘不知道自己是誰的,大概不是你,而是他。”

夙汐嘆了口氣,顯然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,她垂下眼簾,道:“不管怎麽說,我奪了小蟬的身體,又融合了她的三魄是事實。奪人軀體,還出現在與她有著深刻羈絆的人的面前……抱歉,我——”

“——謝謝你讓我看到了她長大的樣子。”

“……”

夙汐怔怔地看著屠蘇。

“我做過許多個夢,在我記憶中的,都是她小時候的樣子。我從不知原來她長大後……竟是如此。”

屠蘇註視著夙汐的眼睛。

夙汐知道,他看著的不是她,而是楚蟬。

她突然間啞然失笑:“屠蘇,你怎麽就不怕我說的全都是謊話呢?”

屠蘇伸手,光點從他手中浮起,而後聚集,化為褐色酒壇。

——屠蘇酒。

夙汐呆呆看了屠蘇手中的屠蘇酒許久,腦中驟然掠過一連串記憶,她失聲笑了起來,語調卻是哽咽:“幾壇屠蘇酒就收買你了啊……可今年的屠蘇酒,我都還沒有備好呢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沒有多久就是新年了。你早點回來,我會照例送你和師兄屠蘇酒的。”夙汐頓了一頓,微微垂眸:“大家都在等著你,所以,早點回來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

屠蘇輕輕點頭,他像是想到了什麽,又道:“鐵柱觀時,師妹買的糕點之類……是給師尊的麽?”

夙汐一怔,旋即答道:“是。”

——“那個人,是不是苓苓喜歡的人?”

——“對啊,喜歡的人。”

“……如此,也好。”屠蘇緘默了良久,他將酒壇收入袖裏乾坤,又從空間中拿出了些什麽。

他伸手。

那是一枝素雅百合,並蒂而開。一朵花瓣已然綻開,一朵卻還是含苞待放。

“……”

在屠蘇伸出手的一瞬間,周遭突然浮現的細微輕響傳入了夙汐的耳畔,她不由得輕蹙起了眉。

衣料的窸窣聲……?

袖袍,輕甩……?

突然明白了什麽,她低眸笑了起來:“不抓住我的手一個月不理你。”

“師妹?”

夙汐不答,過了片刻,她擡首,唇角噙著滿滿的笑意:“無事。”

——左手上傳來的溫熱觸感……是他。

笨蛋,一詐便被詐出來了。

那朵花,在她身邊站了有多久?

見夙汐笑得燦然,屠蘇雖是疑惑,卻還是慢慢解釋起來:“這是晴雪要我帶給你的,她說在琴川的時候,你說百合無限好,就是生不了,她便尋了這個,說如果哪天你再來尋我,便把這個給你,並要我告訴你,百合是生的了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夙汐起先還能面帶微笑地聽屠蘇說下去,而越聽到後面她的臉越綠,五顏六色七彩紛呈在她面上翻滾,夙汐差點就要對噴屠蘇一臉血了。

——天氣娘啊天氣娘你是不是誤會了神馬了啊=皿=!!!!!!!我說百合無限好就是生不了然後你送我一枝百合是怎麽回事啊!!!!!!!!!你這是要我和你百合的節奏嗎?!!!!!!!

腦補出晴雪笑著對她說“百合無限好其實生的了”的場景,夙汐差點腦梗塞中風而死。

“師妹?”

“……不,我不能收。”

夙汐拉著身側的人,輕輕退開一步:“我已經有一朵花了,是我今生今世,唯一放在心裏的一朵。所以,我不能收,”

“……放在心裏的一朵?”

“嗯。”身側的人的手輕輕瑟縮了一下,夙汐握緊他的手,微笑道:“是在我心中,最最獨一無二的一朵,我有了他,世間的其它花開得再怎麽絢爛,也與我沒有半點關系。”

感覺到那人的指尖微微又顫了一下,夙汐唇角微勾,聲線輕柔:

“我喜歡的那朵花,姓慕容,名小紫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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